27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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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恰如任臻所估,姚秦打着“援长安”名号的大军已尽出新平城,兵抵白鹿原,却在此刻观望不前了。

    领军大将乃是骁骑将军吴忠,此刻也是夤夜未眠等候消息,他亦是百战宿将,怎地不知长安围城战已到了最后关头,孰胜孰败直接影响姚军进退部署。

    忽然一人掀帐,如风一般席卷而来,吴忠猛地惊起,刚叫了声“小公子”,姚嵩便急匆匆地打断他,“长安城破,苻坚出长安东门而逃!”

    吴忠道:“他是投晋去了!末将立刻率兵去追!大单于有命,要生擒苻坚回去!”姚嵩冷笑道:“你望东去追怕只能捉回个有名无份的过气太子罢了!苻坚何等心高气傲,怎愿低头去做那江东司马家的降臣!”

    吴忠一愣,他此刻已是万万不敢小觑这手无寸铁也能杀人无形的毒谋士了,明明回国之时已是无权无势一败涂地,也能挑拨那铁面无私的姚硕德亲手诛杀尹维,事后亦能在姚兴的震怒下全身而退,并令姚苌以他未将出兵夺取长安,一步步皆按其设想来走,毫无差池。因而忙问道:“那依小公子之计,我军当往何处?”

    姚嵩三步并作两步跨至行军地图旁,一指长安城西:“苻坚必折回陇西,那里是羌人祖地,他要东山再起!欲归陇西,必过岐山与麟游二县,其间有一天堑险隘,名曰‘五将山’,我们必须抢在他们之前,攻占五将山,占了有力地势,居高临下,等苻坚自投罗网!”

    吴忠奇了:“那苻坚深暗兵法,若是发现伏兵撤退不前又当如何?”

    姚嵩淡淡一笑,笑意却未达眼角:“事到如今,苻坚没得选择。我想,他宁可亡于我姚秦之手,也断然不愿重新落回慕容冲手中。”

    且说长安城中经了一夜兵锋,慕容冲入主未央宫已是天色大亮了。

    虽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任臻见到那满目疮痍,还是怔了一怔:前殿广场上尸首累累,浓烟滚滚,焦土残瓦,一片狼藉——他没想到区区两个时辰,韩延段随二人就能将此处祸害成这样——自前秦苻健立国开始,历四主三十四年所修葺之煌煌未央宫,竟至此几成废墟。

    “皇上!”韩段高三位将军已听说慕容冲进宫,都迎了出来,皆是一脸兴奋狂喜之色,领着身后士兵跪了一地。广场上早押来一群苻氏皇族亲贵,此刻俱是衣衫散乱,满面脏污,魂不守色地簌簌发抖。任臻深吸口气,换上一副大胜欣喜的表情:“苻坚的族人都在此处了?”

    “是!苻坚逃地甚是匆忙,除了太子,别无亲眷跟随,就连正宫皇后苟氏都自缢于金华殿了。”

    任臻一夹马肚,一面徐行一面居高临下地依次打量着这些昔日的龙子凤孙——他们似乎自知落到这杀人如麻的宿敌手中已无活头了,倒是没有一个出言哀求的,一味地低着头偻着腰等死。唯有其间一少年待任臻行至面前时忽然跳起,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无耻白虏,我看你能坐多久的江山!”任臻一挑眉,早有左右士兵上来连踢带踹将他制服,五花大绑地瘫在地上犹自乱骂“忘恩负义”“狼子野心”,大概因为素来教养良好,故而也骂不出个新鲜,颠来倒去地就只是那俩词。任臻倒觉得颇为好笑了,苻坚对慕容冲有何恩义?趁人国破家亡之际占为禁脔是为恩?逼他与其姐共侍一夫宠爱有加是为义?他干脆跳下马来,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细致的脸颊:“谁?”

    一旁亲兵立即禀道:“中山公苻诜。”

    任臻明白过来——这是苻坚当年最倚重的亲弟阳平公苻融的少子,苻融死于淝水之战后,苻坚大为伤感追思,便将侄子过继过来,与众皇子一体看待,荣宠有加。“苻诜,骂人不是你这么骂的。”任臻笑着说罢,吸了一口气,字正腔圆地骂道:“苻坚,我□祖宗!你当初牛逼哄哄灭燕之时,怎就没想过今天丧家之犬的结局?我慕容氏人百般受辱还要对你感恩戴德这叫犯贱!你们苻秦好大喜功满盘皆输落到今天的地步是自作孽不可活——须知剃人头者人恒剃其头!”随即那骂词更滔滔不绝地像机关枪一样喷射出来,文的武的荤的素的粗的细的应有尽有,把苻诜骂的体无完肤瞠目结舌,直到任臻骂苻坚荒淫好色时忍不住插嘴回骂道:“天王对你至少仁至义尽!你十二岁入宫受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非天王徇情你们慕容氏一干降臣能得满门封侯?!”话音未落,忽闻破空之音,苻诜抬头便见一道刀光枪影向他劈头袭来,避无可避!电光火石之间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拽住他的衣领,向后猛地一提!

    长枪顿地,枪尖正插在苻诜双腿一足之远处,入土三寸,枪尾兀自摇晃不已,苻诜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后知后觉地吓地大叫一声,却被身后救他的人猛地按住肩头——救苻诜一命的自非燕军中人,乃是与苻秦皇室一齐押来的少年俘虏,此刻哑着声道:“慕容鲜卑已得长安,却还要和亡国之臣计较一言一语之得失,这就是为君者的容人雅量?”任臻直起身子,头也不回:“叔明,别与个孩子计较。”慕容永怀中抱着个黑黄枯瘦的小女孩——那是入城之后他亲自去已成废墟的李氏家中抱出来的囡囡,此刻见周围都是凶神恶煞的飞禽走兽,早已惧怕地缩在“壬至叔叔”怀中,他摸了摸她的头,低声应道:“是。”

    苻诜已近弱冠,无论如何不能被称为“孩子”,此刻又怒又惧,还要说点什么,却又被那人一把阻止,任臻偏着头打量着那个挺身而出的黝黑少年——是的,少年。听那变声期特有的粗哑嗓音便知其不过十三四岁,虽是一身寻常秦宫侍卫服色,但眉目冷峻,一双阗黑眼眸中流转着火一般的炽芒,犹如一只野性十足蓄势待发的幼狼,在养尊处优日益汉化的秦宫里实在算是个异类。他颇有兴趣地勾起唇角:“你是何人?也是苻坚的侄子?”

    那少年扶起狼狈不堪的苻诜不卑不亢地道:“在下不过是中山公身边一介侍卫罢了,没福分做天王的后人,只是看不惯有人猫戏鼠一般作弄,愿赌服输,要杀便杀——降臣俘虏也是人,皇上当年不也该感同身受吗?”

    “大胆!”“放肆!”韩延段随齐声喝止,高盖也命人“速速斩了”,任臻却哈哈大笑,竟是就此作罢,他丝毫不放在心上地挥了挥手,重新翻身上马:“将这些人全都押还大牢,容后处置——一干人等不得随意欺侮屠戮!”待众人轰然答应,他方才看向韩延段随高盖三将,懒洋洋似地转了话题,

    “今次三位将军作战勇猛,朕心甚慰,自要兑现前约,论功行赏,只是不知是何人先攻进了未央宫?”

    高盖因夜里私下放走苻坚怕慕容冲察觉问罪,心中正是不安,因而并未纵兵大掠,此刻也低调地不吭一声,韩段二人以为慕容冲真要升官赏赐了,纷纷抢道:“末将先破未央宫东(西)阙!”

    任臻在马上笑了:“二位将军倒是心有灵犀,只是上将军一职仅有一个,却叫朕不知如何封赏了。”偏过头问慕容永:“叔明,你的意思呢?”

    慕容永头也不抬地道:“既功不分高低,那就看谁犯的罪大。”

    任臻故意奇道:“怎么二位将军有罪么?”段随占着出身高贵,乍着胆子顶到:“慕容将军,我为皇上出生入死,何曾有罪!?”眼一转似乎明白了几分,嗤之以鼻道:“我们兄弟卖命攻城,莫非连找下乐子都不行了?我肯,手下的兄弟也不肯啊!是不是啊!”段军与慕容氏亲率之中军不同,向来自成一派,此刻听命,便竭力鼓噪出声。

    慕容永抬起头来,眉间纵长而干涸的血痕为他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他声音不大,却隐隐压过了众人:“攻城之前,皇上说过,不杀苻氏族人,不焚汉家宫阙,可有此事?”

    段随顿时语塞,慕容永阴测测地开口道:“你一把火烧去半座未央宫,叫皇上到长安大街上起居坐卧去?!”段随急道:“非我一部人马烧宫,混战之时烧杀掳掠他们个个有份,为何仅有我一人获罪!?”

    慕容永忽然刷地一枪指向段随心口,囡囡闷在他怀中发出一声细啜,已是怕地浑身发抖:“那我再问你,为何方才押送过来的苻氏皇族中没有苻宝苻锦二位公主?她们如今何在?!”顿了顿,不等段随回答,他猛地一声暴喝,“你罔顾皇命,冲进她们住的昭阳殿,强行奸污了她们!随后将昭阳殿上下宫人杀了干净,为湮灭证据这才第一个放火烧宫!是也不是?”

    段随惊了一下,他不知道这慕容永如何死而复生,回归燕军,更不知道他怎么对秦宫情况如此熟悉!众兵将亦是面面相觑,若仅是杀人掳掠还则罢了,但前朝皇室公主王子之辈,依例俱是要献予新君的,段随不过是个小小的将军,玷污金枝玉叶还毁尸灭迹的确大犯忌讳。韩延见此情景立即跳出来指着段随破口大骂,意图摘清自己:“胆大包天狼心狗肺!我说怎么昭阳殿走水,火势蔓延一发不可收拾,原来是你闹的!”段随大怒——若慕容永骂他他还忍了,韩延个下三滥的匈奴马贼,没他提携岂有今日,也敢跟着踩他一脚!登时跳起来要与韩延扭打,还是任臻看不过眼,喝了一句:“都住手!”气呼呼地扫了两位大将一眼:“初入长安百废待兴,你们还有空内讧!段随!这次事情先算了,若有下次,军法处置!升韩延为上将军,总领长安防务!”段随欣喜若狂,跪地拜谢——他本来还怕自己不及段随在军中根深蒂固,怎知这傻子色字头上一把刀,竟做出这等犯忌之事。

    段随怒极攻心,却不敢再辩——慕容冲已是手下留情给他面子了——可让个低贱的马贼如今踩着他上位他如何甘心!

    一场忙乱后便开始收拾宫室,入夜方才拾掇出未央宫西一座偏殿名曰“凤凰”者予慕容冲暂为寝宫之用。

    慕容永跨入房门,见任臻已卸下周身铠甲,换上朱紫常服,便低头禀道:“寝宫金华殿受昭阳殿起火波及,有小部焚毁,只怕还要等个几日才能移宫,请皇上这几日委屈一下暂住偏殿。阿房物资亦已通知皇叔陆续押运过来,准备粮食赈民,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挽回民心;城防方面,末将与韩延会斟酌加强,以防姚秦。”

    任臻自是随他安排,此时偏过头看他,俊美的五官在灯火中朦胧。“我让韩延做了上将军,升了尚书令,你才是此战首功,不怨我?”

    慕容永隐含责怪地看他一眼,似是觉得任臻实在多此一问毫无必要。生死不介,岂为求官?

    “你又怎的不问,为什么今日大好时机,我不问段随的罪?”任臻一提裤褶,在一张胡床上坐了,又道,“他与韩延骄横日盛尾大不掉,迟早要一一收拾的。”

    慕容永此时方缓缓地道:“初入长安,不宜立即屠戮功臣,何况当时段军精锐皆在场,若一时稳不住场子,起了哗变反而不好。不如升韩延的官,借他的手来打压段随,待时机成熟,便一次解决干净——此乃釜底抽薪之计。”

    任臻笑而不语,连连点头:“还有一点,高盖。这次苻坚能从东门轻易逃脱他绝脱不了关系——此人在我军中从不显山露水——说他无能,却次次也都能帮的上手,说他忠心,却也忠的有限,回回都以保存自己实力为主,所以此时此刻,还是稳住局势要紧。”慕容永恍然,数月未见,任臻权谋心术又进一层,早已非当日懵懂冲动吊儿郎当的无知青年了。二人又说得几句,皆是询问当日战后失踪一事。却原来慕容永部受窦冲与姚兴前后夹击,力不能敌,偏又不肯独自突围,待到深陷重围再不得脱时,慕容永身边仅剩不到百骑,他又为流矢所伤,血尽将亡,是副将强行换下他的武器盔甲,将他塞进乱军尸堆下,以几乎全军覆没的代价,换回他一条性命,再后来,他奄奄一息地夹在秦军伤军中混进长安,一面养伤一面伺机逃回,直到他为李氏所救,且知燕军屡攻未果,这才将计就计,一举摧毁了长安防御体系。任臻听地自是惊心动魄,此时又问:“我还听说窦冲本来在未央宫中埋下炸药,欲行焦土之计,想必是你预先淋湿了火药——还有今日那小女孩,又是何人?”

    慕容永低声道:“那是故人之子,她母亲有恩于我,我却有负于人。。。”他不欲再提,便要匆匆告退,任臻盼了数月才盼到他如今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情急之下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喊道:“慕容永!”

    慕容永回过头,在阑珊灯火下与其对视,任臻忽而站起,不再给他任何逃避之机,一倾身拥住了他:“。。。你在长安时,化名‘壬至’。。。为什么?”

    慕容永先是不答,只觉得任臻温暖暧昧的气流若即若离地轻搔耳际:“说啊~为什么?”慕容永困难地开口道:“任臻。。。我一人入长安,为你灭秦,是为。。。壬至。”话音未落他忽然觉得呼吸一窒,搂住自己后背的双手猛地用力,惶急地几乎要将他生生揉碎。“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任臻咬牙切齿地闷声吼道,“。。。我以为,我那时当真以为你死了。。。混蛋!为什么不想办法告诉我一声!”

    慕容永心下一酸,任臻这话,第一次带上了点滴哭腔,竟是为他。不是不心痛不是不难过,身陷长安的每一个日夜,他都发疯似地想他。可他不敢去想对方是否亦如他一般——他自小贫寒,顶着个皇族降臣的身份却做着最卑贱的活计,秦宫中是个人都能踩他一脚,他那时候是那样艳羡又憎恨地远远旁观着轻车裘马如珠如宝的慕容冲——正是因为属于他的东西从来都少之又少,但一旦到手,他必珍而重之,绝不放手!他惧怕这样的自己,更怕旁人亦因此厌弃——他大力握住任臻的肩膀扶起,二人四目相对,许久,任臻忽然伸手抚住他削瘦的面颊,近乎贪婪地注视着他眉宇间那道伤痕——这是慕容永为他留下的伤,亦是他活着的证明,在那一瞬间,鲜血纷飞,涅槃重生,他才能真地相信他来到这个时代所有的执念与梦想没有就此灰飞烟灭。

    “慕容永。。。”他哑着声叫他的名,慕容永浑身一震,却逃不开这致命的呢喃,他忍不住闭上眼,眼睫颤动,蓦然望去,有如一双蹁跹的黑蝶——

    正当此时,殿下忽然有人报进:“皇上,杨将军领兵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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