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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叶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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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里,承乾宫灯火通明。

    女人的惨叫和呻吟响彻宫殿,飘摇的灯笼下,宫女端着一盆盆血水鱼贯而出,另一列宫女端着洗干净的金盆再鱼贯而入,那血多得令人害怕,鲜红的颜色灼得人眼睛发烫。太医们站在门外凑着脑袋低声商议,脸上的皱纹愈发深邃了,像树干上的裂纹。

    女人生产犹如过一道鬼门关,很显然,马贵妃过得不大顺畅。

    司徒谨一动不动地站在檐下,飘扬的雨丝飒飒落在脸上,他轻轻地眨了眨眼。

    他今年二十岁,面容清秀而又冷毅,眉脚锋利,鼻子高挺,这是一副生人勿近的面相,再加上他很少说话,不认识他的人都以为他不大好相处,但其实他只是不大会说话罢了。因为这样,他的朋友很少,羽林卫校尉们约着喝花酒赌色子的时候通常不带上他,聊三宫六院前朝后殿的八卦的时候通常也没他的事儿,虽然他本就没什么兴趣,只是莫名地会感到一丝冷清。

    在羽林卫里待了快三年了,只能和一个同乡说上话,多少有些失败。

    他有时候会觉得当羽林卫不仅要守卫皇宫,和同僚喝酒吹牛聊闲天也是分内之责。他虽然按时应卯,严以律己,却终究还是失职了。

    “唉,要说这贵妃娘娘真是多灾多难。躲过了高妃的谋害,躲不过刺客的刺杀。好好一个寿宴,被刺客捣了不说,还吓得早产。”同为羽林卫的同伴低声说道,脸上透着惋惜。

    另一人道:“你说这刺客到底是谁派来的?”

    “莫非是魏公公?谁不知道娘娘素来不喜阉人,常在万岁爷旁边吹枕头风,上回黄河水灾,娘娘还进言说阉人留着钱财也无用,不如把魏公公的家财充公拿去赈灾。听说魏公公私下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第二天就献了一队女乐给万岁爷。”

    雨渐渐大了,雨滴沿着罩甲流进衣服里,浅黄色曳撒颜色深了一片,司徒谨微微动了动。

    那事儿他也知道,女乐是扬州来的,有着江南儿女特有的娇软,每个眼神都媚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她们跳舞的时候,他正巧在殿内执勤。

    同伴摇头叹道:“还是贵妃娘娘手段厉害,魏公公绞尽脑汁要分宠都没能得逞。只不过贵妃娘娘生产,怎么没见着万岁爷?”

    “前些日子鞑子犯边,抢了不少女人和金银回大漠,万岁爷正在前朝和大人们商议呢。我估摸着这回该是要调兵遣将,好好给鞑子一点颜色瞧瞧。”

    一个小黄门冒着雨急急跑过来,拉住一个太医问道:“娘娘如何了,万岁爷有旨,若娘娘和小皇子有个万一,便要你们一同陪葬!”

    几个太医吓得齐哆嗦,面面相觑,都不敢说实话。

    小黄门扯着公鸭嗓喊道:“你们倒是说呀,万岁爷等着话儿呢!”

    一个老太医琢磨着说辞,拐弯抹角地说道:“贵妃娘娘素来体寒,‘血气者,喜温而恶寒,寒则泣不能流’,娘娘阴气在中,手冷舌红,夜半无眠,臣等请平安脉,发觉娘娘脉象软细,都开了补血补气的方子。原是好了些的,可谁知今日受此惊吓,阴邪入体,动了胎气,前头下的工夫,都……”

    小黄门听了半天才明白,急得跺脚,打眼瞧见宫女们往外端的血水,贵妃似是没力气了,屋里头的呻吟都弱了几分,一个太医连忙招呼宫女去煮参汤。小黄门说道:“万岁已是不惑之年,这才赶来第二个皇子,若是皇子有何大碍,你们担待得起吗!”

    孩子还没生出来,怎么就这么斩钉截铁是皇子呢?太医们都缩着肩苦着脸,没敢应声。万岁子嗣艰难,年逾不惑,才得了大皇子一个儿子,皇宫上下都知道他极重视贵妃肚里的孩子,老早就拍着贵妃肚子说,这一定是个小皇子。

    有个太医鼓着胆儿说道:“要保小皇子,还是有法儿的,孩子已经足月,剖腹取子,亦是个可行的法……”才说到一半,老太医捏了他一把,他登时把话吞了下去。

    司徒谨和几个羽林卫站得不远,隔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听见他们的对话,齐齐打了个寒噤。

    几个宫女捧着盖着油布的参汤低着头迈着碎步走上台阶,司徒谨投过目光,只见一个宫女甚是脸生。

    司徒谨拧起眉,上前拦住那宫女,道:“你是哪个宫的?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宫女的声音细若蚊喃:“奴婢是新来的。”

    几个羽林卫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司徒谨凝视了宫女一会儿,掀开油布,底下赫然一把匕首躺在汤碗旁边。众人大惊失色,正在此时,宫女忽然发难,将托盘扔向司徒谨。司徒谨侧头的瞬间,一脚踢在宫女的腰腹上,宫女闷哼一声,燕子一般在空中一个后翻掠进雨中。

    “刺客!有刺客!”羽林卫嘶声大喊。

    女人单膝跪在雨中,满头珠翠掉落在地,墨发瀑布一般披下,她撕开裙摆,露出修长笔直的双腿,灯笼的光芒流淌其上,像上好的暖玉光泽流动。她的大腿外侧绑着一柄黑色短刀,女人缓缓抽出刀,寒凛凛的光芒刺入司徒谨的眼睛。

    羽林卫纷纷拔刀出鞘,呈圆形围住刺客,刺客岿然不动,雨水顺着鬓发和下颌流下。

    “束手就擒吧,你逃不了的!”有人大吼。

    “逃?”她阴森地笑起来,脂彩糊了满脸,那笑容诡异至极,“谁说我要逃了?七叶伽蓝迦楼罗,送贵妃娘娘上路!”

    话音刚落,无数个黑影从花木中爬出,挥舞着白惨惨的长刀,和羽林卫们撞在一起,原本的圆阵刹那间被击溃。小黄门吓得惊声尖叫,手脚并用爬进承乾宫。

    人群中心,那个刀锋一般的女人像箭矢般射出,刀刃上的光辉凄冷如月。司徒谨抽刀向前,帮同伴格住刺客致命的一击。两人刀对刀,脸对脸,司徒谨感受到她冰冷的眼神,和毒蛇一般的呼吸。

    女人的刀极快,一刀连着一刀,一斩连着一斩,十字斩接着两段突刺,突刺之后又是迎头暴击,如狂风骤雨密密匝匝地落下。司徒谨几乎跟不上她的招式,屡陷险境,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

    太快了!太快了!这样快速的攻击必定会消耗她极大的力气,司徒谨几乎将牙齿咬碎,费尽全力与她耗着时间,等她气力衰竭的那一刻,便是司徒谨反击的时候。

    几个呼吸之后,她的动作顿了顿,司徒谨眸光一亮,是时候了!

    黄豆大的雨滴坠在刀刃上、手上,冰冰凉凉,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嘶声大吼,一刀斩破雨幕,在女人的刃上划出刺目的火花。银亮的刀身之后,她的双眼露出邪性的笑意。

    司徒谨意识到什么,想要撤刀后退,却已经来不及。女人的衣袖中滑出一柄短刃,在他的臂上割出一道极深的口子,鲜血汩汩流出。

    司徒谨抬起头,见那女人右手持刀在后,左手反握短刃在前,嘴角的笑容乖戾又嚣张。

    伽蓝双手刀。

    司徒谨握紧手中的雁翎刀,血液沿着手臂流淌到手指上,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没有人注意到,花木中探出一个狰狞的影子,像泥潭里爬出的怪物,他仰起头,对着窗纸放出吹箭。吹箭穿透窗纸,宫殿里的烛光漏出细小的孔洞,贵妃的呻吟声戛然而止。宫殿中爆发出惊叫,宫女们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有些人一个没有站稳滚下了阶梯。

    “娘娘死了!娘娘被刺杀了!”

    羽林卫悚然一惊。

    仿佛得了号令一般,所有刺客撤刀回退,向着四面八方翻墙逃离,如潮水四泄。与此同时,救兵赶到,向刺客们放出弩箭。女人攻势快了一倍,每一击都如同雷霆,刀势凛冽,密不透风,司徒谨根本无力支撑。

    原来方才勉强的势均力敌不过是假象,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不过在吸引他的注意罢了。

    他身上连中了好几刀,女人并不恋战,砍翻拦路的几个人之后顺着槐树爬上宫殿的屋檐。兵士的弩箭追在她的身后,她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不断变换路线,所有弩箭都射了空。转眼之间,女人便失去了踪影。

    “剖腹取子!剖腹取子!小皇子还有救!”滚在廊下的太医如梦初醒,从地上爬起来,拽着老太医奔进屋子。掀开帘子一看,却见红色床幔之间,贵妃冰冷的尸体上,一根极细的吹箭钉在她的肚皮上面,以吹箭为圆心,黑色脉络犹如爬虫一般布满了一半的皮肤。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沈玦从睡梦中醒来,夏侯潋睡得很不安分,老是动弹。沈玦睡得浅,这一晚上被吵醒了许多次。

    沈玦摸了摸夏侯潋的手臂,被烫得缩手,连忙支起身探向他的额头,摸到满手的虚汗。

    “夏侯潋!”沈玦轻轻摇了摇他。

    夏侯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气若游丝地说道:“好难受。”

    沈玦用布沾上水,盖在夏侯潋的额头上,道:“我去太医署给你弄点药,你等着别动。”

    夏侯潋微不可察地点点头,闭上眼。

    沈玦穿上衣服跑了出去,夜色如墨,宫殿矗立在黑暗里,像空中的虚影。长街迢迢伸进黑夜,沈玦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啪啪的响。不知道为什么,四处都没有人似的,一个卫士也没有看见。沈玦没有感觉到轻松,反而觉得压抑。

    到了太医署,大门敞着,地上药材散了一堆,宫女太监太医都没有见着。沈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压下心中的不安和疑惑,匆匆在柜子里翻找出金疮药和退烧的草药包,揣进怀里。刚想出门,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几个黑衣刺客飞奔过来,沈玦悚然一惊,忙转身躲在门后,他们沙哑的嗓音若隐若现地传来。

    “头儿,咱们不去找找夏侯潋那小子么?”

    “找什么找,那臭小子没找着先朝皇宫地图,咱们安然撤退都是难事,自顾尚且不暇,哪用空理他?贵妃已死,咱们的本分尽了,夏侯潋那小子,任他自生自灭去吧。”

    是伽蓝的刺客。夏侯潋当然找不到先朝皇宫的地图,沈玦背下地图之后就把它烧了,现如今,唯有他知道宫殿的秘密。这群刺客恐怕知道宫里有一条密道,只是不知道具体位置,所以需要地图指引方向。

    原来夏侯潋的作用并非刺杀,而是寻找地图。

    等刺客走了,沈玦从门扇后面转出来,低头迅速离开太医署,他刚刚拐过一个拐角,身后铁靴咚咚踏地伴着“抓刺客”的叫喊声便从身后经过。

    好不容易进了后苑,林木交映,影影幢幢,仿佛每个阴影里都藏了不知名的危险。沈玦在小径上狂奔,只想快点回到夏侯潋的身边。

    突然,有一叠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沈玦心里一惊,转身躲进树后。

    “什么人!”司徒谨厉声喝道。

    沈玦身子绷直,双手握得死紧。

    “出来!”司徒谨手举着火把,一步步逼近小径深处。

    碗口大的叶子刮在脸上,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羽林卫行动中身上环甲撞击的声音。

    “司徒,你是不是看错了?”有人低声问道,夜里的花丛太黑,地上沾了水的青苔湿湿滑滑,羽林卫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猛跳。

    火把熊熊烧着,在黑暗里撑出方寸的光明,大家背靠着背,面对两面花丛双手握刀缓缓前行。刺客擅长隐匿刺杀,他们互相把住身后空门才不会让刺客有机可乘。

    那些刺客太厉害了。他们在承乾宫损失了十二个人才杀了三人,活捉了一人,剩下的都遁入了黑夜。而那活捉的刺客也用刀割了自己的喉咙,鲜血汩汩地流淌,漫过司徒谨的靴子,司徒谨捡起那刺客的长刀,上面刻着篆体的“天下白”。

    真好笑,一个行走在阴影里的刺客的兵刃,居然叫做“天下白”。

    明亮的火光越来越近,沈玦深深拧着眉,正打算主动出现,忽然间,他听见弩箭呼啸的声音,一个羽林卫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离沈玦三步远的树上跳下一个影子,正落在两个羽林卫的侧面,在他们转身之前,双手刀割断二人的咽喉。

    瞬息之间,三个人没了性命。

    迦楼罗丢了双手短刃,捡起地上的雁翎刀,用腋下夹住刀,再缓缓抽刀而出,刀身上的血迹被擦干,露出雪亮的刀身。她还穿着那身破烂的宫装,身上满是血迹,黑暗中,她抬起头,露出秀丽却布满杀气的眉眼。

    剩下的两个羽林卫吓呆了,惊惶地后退。

    “喂,你们见过一个人没有,这么高,穿着黑衣服,和之前那些人穿的一样。”迦楼罗在胸前比了比,歪着头问道。

    羽林卫怔怔地摇头。

    “哦,那真可惜。”迦楼罗扬起笑,举刀劈来。

    司徒谨拨开众人,横刀对上迦楼罗,然而就在一刹那间,迦楼罗矮身跪地,长刀划过司徒谨的刀刃,身子从他的身侧划过,同一时间,左手袖中袖箭射出,钉入后面那个羽林卫的喉咙。司徒谨想要回转去救那两个同伴,却快不过她的步伐,她如鬼魅一般逼近羽林卫,长刀从下往上撩起,在他的脖子和脸颊上划出一道笔直的红线。

    血腥味在花丛中蔓延开来,她竖着刀刺入羽林卫的身体,血溅湿了她的脸颊,地上的人彻底没了声息。

    司徒谨绝望了,他和她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他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司徒谨握紧手中的刀,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她站在花藤底下,整个人藏在阴影里,只有那柄雁翎刀凄冷如霜,刀尖滴着鲜红的血。

    “喂,老娘赶时间,不打了行不行?”她懒洋洋地开口。

    司徒谨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冷冷道:“职责所在,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无聊。”她嘀咕了一声。

    她还没有嘀咕完,司徒谨忽然发动了。

    实力不济,便只能出奇制胜!

    那几乎是一瞬间,司徒谨双腿微屈,像一张拉满的弓,然后弓弦离手,他像一支有去无回的利箭,挟裹着风雷之势,扑向迦楼罗的面门。他摒住了呼吸,耳边只有风声疯狂地呼啸,他看见那个艳丽得几乎锐利的女人抬起头,碎发下的眉眼浓郁如墨笔勾勒。

    铮——

    她挥出圆月般的一刀,弧线封住司徒谨拼尽全力的一击。迦楼罗没有硬接下司徒谨的刀,而是在刀与刀相遇的刹那间错身向前,她的长刀滑过司徒谨的刀刃,发出金铁相擦的声音。当司徒谨呼出摒住的气的时候,他感到冰冷的刀刃割开了软甲和他肋间的肌肉,温热的鲜血喷薄而出,他的衣甲都湿透了。

    “你的风雪刀还没有练到家,没有本事,谈什么职责?年轻人,应当多惜命才是。可惜,又少了一个风雪刀传人。”她把刀扛在肩上,留给司徒谨一个吊儿郎当的背影。

    司徒谨扶着刀跪在地上,手试探着摸了摸肋间,果然满手的湿热。

    林间忽然转出一个人影儿,是一个身材孱弱的青衣小太监,司徒谨费力地抬头,看到小太监有些苍白的脸。

    “别怕,她应该不会回来了。”司徒谨轻声道,“你是乾西四所的沈公公,我认得你,我以前在四所当过值。”

    沈玦的脸笼在花叶的阴影里,道:“大人知道奴婢藏在这儿?”

    “早就发现了,只不过没有戳穿你。”司徒谨打眼瞧见沈玦怀里的药包,道:“你是去偷药的?难怪这么晚还出来。”

    “奴婢的同屋病了,咱们身份卑微,没法儿请医正,药又用完了,只好出此下策。”

    “他一定是你很好的兄弟吧。”司徒谨眼皮越来越重,说话的声音都发着飘,“真好啊,我的兄弟都死了。”他看着满地的尸体,鲜血浸润了泥土,棕黑的土被染成了暗红色。虽然他们可能并不把他当兄弟,但他一厢情愿地觉得曾一起并肩作战,同过生死的伙伴就是兄弟。

    花藤上的露珠滴落在他的脸颊上,冰冰凉凉的,仿佛能透进心里去。京师的春天真冷,他模模糊糊地想,手都要握不住刀了。

    沈玦眸光寂寂,低声说道:“嗯,现如今,他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

    “快回去吧,乾西四所不远了。避开阴影,走有亮光的地方。有阴影就有刺客,有……迦楼罗。”司徒谨终于撑不住了,手松了刀,脸朝下扑倒在地。他半张脸埋在泥土里,身上沾满血渍和土渣。

    沈玦闻言一惊,上前问道:“你说什么,迦楼罗?方才那个女人就是迦楼罗吗?”司徒谨已经没法儿回答了,沈玦皱着眉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沈玦回去的时候,夏侯潋还昏睡着,他试了试夏侯潋额头的温度,似乎没有更烫。他把夏侯潋的衣服褪下来,重新给他上了太医署的金疮药。这药比他之前胡乱上的草药好得多,细细密密的粉末洒在红肿的伤口上,夏侯潋感受到灼烫的伤口上一阵清凉,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煎好药,喂给夏侯潋喝了,过了一个时辰,再试他的额头已是不烧了。沈玦松了口气,推开窗棂看外边,天地被昨夜的雨洗刷一新,苍穹泛着昼夜交替时的蓝,高耸又宽广,宫殿一座连着一座,似乎一直接到天边的晨色里。

    夏侯潋醒了,迷瞪着眼坐起身,顶着一头茅草堆似的乱发。

    沈玦端来洗脸水,递给他湿帕子,夏侯潋闭着眼胡乱抹了抹。炭烧没了,沈玦搬来木炭,一块一块钳进熏笼。

    “夏侯潋,”沈玦突然出声道,“那个,我看见迦……”

    “看见啥?”夏侯潋还犯着迷糊,使劲儿甩了甩头。

    “……”换炭的动作停了停,沈玦低垂着眼。

    越穷的人富了之后越怕穷。他想起在进宫的第一年,数九寒天里他孤零零地扫着永远也扫不完的雪,后来好不容易得了端宁宫里的差事,却因为送膳晚了一刻钟被妃子狠狠地掌嘴,还有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四喜,那油腻的手摸在他身上的恶心触感……

    宫门深似海,前后皆茫茫无尽。乾西四所虽然安宁,却是个一辈子熬不出头的地儿,他手底下几个宫女太监,一天里的大半要躺在床上歇着,只等哪天咽下气,薄薄的棺材板一盖,这辈子就算走完了。

    他不能在这儿蹉跎,他一定要走出去。只是这紫禁城,他是一辈子也挣脱不出去了,好不容易得了一个能一起在海里漂的人,就像苦惯了的人尝到一丁点儿的糖,他如何能够割舍?

    眸色深了几分,最终,他摇摇头道:“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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